第十章 遗诏(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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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的司马冏,与他那永远整洁端肃的父亲司马攸相比,忽然一点儿也不像了。
“太傅有命,将他放了。”潘岳不敢细看,逃避一般转头向陪同的看守吩咐。那看守听命取来钥匙,将司马冏手腕上的铁镣打开。
桎梏一去,司马冏立刻无力地倒在地上。潘岳脚步微微一动,随即钉在原地,只看着面前艰难支起的少年冷冷道:“太傅宽仁,放你一条生路。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,太傅身系宫中府中安危,任何人胆敢轻举妄动,都如以卵击石,徒招天下人讥笑罢了!你走吧!”
司马冏此刻好不容易站直身子,显得不那么狼狈。他想用手拂开挡在眼前的乱发,手臂却酸痛得无法动弹,只能徒劳地甩了甩头。犹自滴水的发丝将他的视线分隔成几段,每一段里却都有一个潘岳。地牢昏暗,司马冏看不清潘岳脸上的表情,却生生从那挺拔清隽的身形中感觉出一股寒凉——就像是困在渊薮冰川中再无生路的人,投向岸边的眼神中只剩下绝望。
“这是给你主子的信,你收好了。”潘岳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,手臂伸到最长,似乎怕沾染到司马冏身上的血污。
司马冏的唇边牵起一个自嘲的笑容,扯过信封看也不看塞进了自己的衣襟中。然后他斜眼瞪了潘岳一眼,拖着步子踉跄着走上湿滑的台阶,一点点地消失不见了。
潘岳没有回头,盯着地砖青苔上发黑的血迹站了一会儿,这才在看守锁门之前离开了地牢。还剩下最后几级台阶时,他已经忍不住举起衣袖,遮住了头顶白花花的日头。饶是如此,这恍如隔世般的天地,仍然如同一只严丝合缝的蒸锅,燠热、潮闷,令人头晕目眩,心烦欲呕。
而且,无可逃脱。
仿佛只是一瞬间,小贩叫卖声、车马行进声、父亲追打不孝子的喝骂声、看客们半是劝说半是怂恿的议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,轰然涌入了潘岳的耳膜。他用衣袖擦了擦被冷汗糊住的眼角,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洛阳街头,而驾车的老仆李伯,还不知在杨府围墙的哪个角落里等候。
他茫然地往前走了几步,觉得方向不对,又折返进一条僻静的小路中。才走了没多久,胳膊忽然被人攥住,用力往侧面更狭窄偏僻的小巷拽去:“檀奴叔叔,是我。”潘岳猛然转头,却只是盯住了紧紧握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。那只手上满是污痕,有一个指甲不知什么时候拗断了,血从指尖糊到了手背,都已经干涸发黑。
“对不起,弄脏了叔叔的衣服。”潘岳的目光烫得司马冏手背上的青筋一跳,倏地撤回了手。
潘岳听出了少年口中微微的讥讽和挑衅,知道他有所误会,却已经没有精力解释这些细枝末节。他的目光顺着司马冏的手臂上溯到他的脸上,低哑地问:“殿下怎么不回府治伤?”
“我怕杨家派人盯梢,就在这附近绕了一会儿。”司马冏见潘岳面色阴沉,便道,“檀奴叔叔放心,我确定没人跟着咱们。”
“殿下既然心思如此细腻,却为何会做出行刺杨珧的不智之举?!”潘岳隐忍了太久,此刻终于声色俱厉地爆发出来。吐出这句憋了太久的问题,他非但不觉得胸中松快,反倒有一种再也无法强撑的虚弱,顿时后退一步,脊背死死地靠住了墙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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