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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露深重时,赵环的工作室还亮着灯。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,在图纸堆叠的空间里织成一张理性的网。他指尖夹着的蓝色彩铅已经磨出钝圆的铅芯,设计稿上的穹顶弧线被反复修改,橡皮碎屑像雪粒般散落在A3纸边缘——这是第二十一次调整天窗的倾斜角,计算尺在星象模拟软件的辅助下,精准标注着北纬39.9度冬至日的星光入射轨迹。

“还差0.7度。”他喃喃自语,指腹蹭过图纸上用淡蓝水彩晕染的夜空,那里本该有星子坠落的痕迹,却始终停留在几何线条的桎梏里。办公桌上的黄铜台灯投下暖黄的光晕,照亮了压在玻璃台板下的老照片:六岁的他攥着锈迹斑斑的钢尺,仰脸望着父亲测量祠堂木柱,柱脚的苔藓在记忆里泛着湿漉漉的绿意。此刻电脑屏幕上跳出甲方的最新邮件,红色批注“取消星空主题,商业空间不需要诗意”像道刺眼的划痕,割裂了他刚勾勒出的星芒弧度。

他推开椅子起身,膝盖撞翻了脚边的纸箱。里面滚出的不是工程资料,而是一叠泛黄的速写本。大学时与教授争执“建筑灵魂”的课堂笔记、初入职场时偷偷画在提案书角落的陶土块简笔、甚至还有十年前在巴黎蓬皮杜美术馆外,用铅笔头匆匆勾勒的柯布西耶建筑轮廓——在那页纸的背面,模糊的铅笔印记录着他撞见隔壁陶艺展撤展时的瞬间:一个穿靛蓝围裙的女孩正打包标着“泥土的星座”的落选作品,她的指尖沾着钴蓝色釉料,像碰过星子的余晖。

这个瞬间忽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。赵环重新坐下,不再看那些冰冷的角度计算,而是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最细的针管笔。在设计稿的背面,他避开所有的尺寸标注,开始画星子。不是天文学教材里的规整星图,而是童年在老城区屋顶看到的、被电线切割的碎星,是台风夜抢救图纸时,雨幕中若隐若现的疏星,是他在养老院设计中坚持的、能让老人躺在摇椅上看见的猎户座—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一颗星子的尾迹意外拖长,像要坠入某片虚构的水域。

与此同时,二十公里外的陶艺工作室里,郭静正用指甲刮掉陶轮边缘干结的泥渍。窑炉的余温还残留在空气里,混合着高岭土特有的土腥味,构成她最熟悉的嗅觉记忆。工作台上摊开的笔记本已经用到最后几页,牛皮纸封面磨损得露出纤维,内页夹着的干枯苔藓标本簌簌掉落,那是三年前在老槐树下捡的,当时她正用它们拓印陶罐表面的肌理。

她拿起一支蘸水笔,墨水是自己调配的靛青,带着松烟墨的微苦。笔记本上刚画完的星夜图还未干透,群青与钴蓝在纸面上交融出流动的星云,右下角用细笔写着“缺陷是窑火的情书”。这行字让她想起景德镇老师傅的话,想起某次窑变失败后,釉面裂开的冰纹竟像极了童年见过的流星雨。她翻过这页,指尖触到纸页背面的凹凸——那是大学时用碎瓷片拼贴“破碎月亮”时留下的压痕,底座刻着的“圆满是窑火的谎言”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。

忽然想写点什么。郭静拧开墨水瓶,笔尖悬在空白页上方,却迟迟未落。窗外的月亮正穿过云层,在晾坯架上投下斑驳的影,像极了某窑失败的釉色流淌。她想起上周整理旧物时翻出的便签,那是大二时写的:“渴望遇见一个人,让灵魂与肉身都有归宿,如同星子找到承接它的春水。”当时觉得这话太过矫情,随手夹进了日记本,此刻却像颗埋在心底的种子,忽然在月光下抽了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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